那年夏天的一天中午,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。我流着泪,从学校一路趔趄着走进家门。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,他光着脊梁,汗水顺着脊梁沟汩汩地流淌着。我走过去,扑腾一声,跪在他面前。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很诧异,急忙走出来,一边拉我,一边问原因。我哽咽着说,我落榜了。母亲蹲下来,搂着我,流着泪,不住地安慰我。父亲放下斧头,默默地走进屋里,拿出烟袋,坐在堂屋的门槛上,一锅又一锅地吸着闷烟。8 {3 b# n2 S0 _- d- V u
我掏出手巾拭去母亲脸上的泪水,咬紧牙关,攥紧拳头,信誓旦旦地说:“妈,我要复读,明年,我一定不让你和我爹失望!”母亲一边点着头,一边用粗糙的手,擦着我脸上的泪水。 父亲把烟灰在门槛上磕了磕,说:“做人,特别是男人,必须坚强起来,能经得起失败!” 第二天,我打开母亲床头那只小木箱,找身份证,无意间,发现了一个小本子,里面夹着一张诊断书。这是一个月前,县医院给母亲出的,说母亲患了肺结核病。在本子的第一页,赫然写着我家的欠款,共有3500元。我突然想起母亲夜里不断咳嗽的情景,顿时心潮翻滚。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情绪,父亲和母亲从未向我提起过这些,为了供我上学,母亲放弃了治病。 夜里,母亲睡后,仍不断地咳嗽。她的咳嗽声,如针扎在我的心上,使我疼痛难忍。年少轻狂、性格倔强的我突然改变了复读的决定,打算走文学创作的道路。我搬个凳子坐到父亲身边,把自己不再复读的决定和原因告诉了他。他沉默良久后问我:“那你干啥?在家种地?”“我想在帮你扛起家庭重担的同时,看书,写文章。”父亲沉默着,不住地吸烟,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暗夜里闪烁着。过了一会儿,父亲在地上啪啪磕掉烟袋锅里的烟灰,说:“写文章,苦。你愿意干,就干吧。人,无论干啥,只要坚持干,肯下劲,都会干出点名堂来。”说完,父亲进屋睡了。我望着苍茫的夜色,咀嚼着父亲的话,心海里荡起了层层涟漪。 第二天,我开始去兴隆砖厂干活。在砖厂,我是拉砖坯的。一车砖坯有几百斤重,路又难走,我弓着腰,憋着气,拼命往前拉。这年夏天,天气干旱,燥热无比,特别是每天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这段时间,整个地面像一面极大的火镜,每一缕阳光都像火镜的焦点,整个天地像一个大大的蒸笼。我在阳光下挣扎,大汗淋漓,衣服湿透,散发着浓浓的汗腥臭味。我心里着急极了,像被一团火烘烤着,我累极了,每挪一步,都像在爬一面陡壁。我不断去伙房,咕嘟咕嘟地喝凉水。我的手上、脚上都磨出了一个又一个血泡,血泡磨烂后,在汗水的浸淫下,疼痛难忍。夜里,我睡在床上,浑身疼得厉害,不断地呻吟,但我怕父母知道心疼,就用手巾捂着嘴,尽量不让呻吟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。我咬着牙,强忍着,干了一天又一天,渐渐地,我的皮肤晒黑了,身子累瘦了,身上出的窟窿也多了。父亲和母亲心疼我,不叫我再去砖厂干。我说什么也不同意,咬着牙,坚持着。 深夜,乡村一片静谧,非常闷热。蝉儿不住地鸣叫着。屋里屋外,蚊虫乱飞。我拉个灯泡,挂在堂屋门前的榆树干上,靠树放一张柴桌,开始伏在桌上,或读书,或写文章。父亲和母亲坐在我的身边,父亲在编竹筐,母亲在纳鞋底,她一声又一声地咳嗽着。母亲不断催我去睡觉。我抬头看看母亲,又低头写起来。很多夜里,睡了的母亲又披衣起床,走进厨房,给我烧鸡蛋汤喝。她把鸡蛋汤放到我面前,说:“娃儿,喝了睡吧!白天干活,夜里熬夜,你怎受得了?慢慢来,干什么都不能一嘴吃个胖子。”我抬起头,双眼凝视着母亲,她的眼眶汪着泪。母亲患的是富贵病,得吃好休息好,可家里太穷,没钱给她买营养品补身子,家里活又多,母亲整日忙忙碌碌,总有干不完的活儿,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。我让母亲喝,她要让我喝,我们反复推让,我总是拗不过她,只好含泪喝下鸡蛋汤。 砖厂发工资很及时,到月即发。第一个月,我共挣了420元钱。我领到钱后,去街上给母亲买了四袋奶粉,称了八斤鸡蛋,去书店买了五本书,余下的钱都交给了父亲,让他给母亲看病。 到了冬天,砖厂没活儿了,我就去邻村的一个建筑队当小工,拉灰儿,拉砖,往脚手架上送灰儿,送转。这活儿虽没有砖厂的活儿重,但在寒冬季节干活的滋味并不好受。建筑队包的活儿多,时间抓得很紧。早上,我六点左右吃了饭,就骑车匆匆忙忙地去工地干活。刮风,下雨,下雪,从不间断。 这年冬天,雪特别多,特别冷。一天上午,我上二楼挪转,脚手架上像抹了油,很光滑。我正干活,突然,双脚一滑,从上面摔了下来,摔折了双腿。我住在医院里,望着白色的天花板,想着家里的困窘,心如死灰。母亲拉着我的手,忍受着内心的悲痛,竭尽所能地安慰我。父亲沉默着,出出进进,忙着一切杂事,买饭,倒茶,他还去书店,给我买了几本散文、小说集,让我看。 半月后,父母办了出院手续,用架子车把我拉回家里。我躺在床上,整日与书为伴。一向身体不好的父亲,为了挣到更多的钱补贴家用,去建筑队干活儿了。母亲在家里照料我。我每天看着父母疲惫的身影,就心酸落泪,一股无法遏制的读书写作的冲动在我心中窜动。我让母亲找了一块儿小木板放在床头,又在上面放了纸,开始侧着身子,在纸上写文章。 腿好后,我把写的文章,反复进行了修改。然后,把它们寄给了几家报刊社,结果,几个月过去了,一点信息也没有。但我并没气馁,继续利用闲暇时间,读书写作。我想,只要坚持不懈地读写,我的文学之树,终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。 但在任何领域耕耘的人,都难以做到“只管耕耘,不问收获。”在前进的道路上,只有不断获得点点成功,他们冲向最终目标的动力才能持续不减,甚至越来越大。否则,就很容易动摇自己奋斗的意志,减弱自己奋斗的信心。我是一位凡人,也当然存在着这样的缺点。我持之以恒地读书写作,持之以恒地投稿,坚持了两年,却没有刊登一篇文章,我有些灰心丧气了。夜里,我躺在床上,透过窗户看着窗外如水的月光,心绪难平。投寄那么多稿,却没有刊登一篇,是自己的写作水平太差?是投去的文章不合编辑的口味?还是……我反复思忖着。 第二天,我把床头的书整理好,全部放到了墙角。连续几天,没有读书,也没有写文章。父亲看到我神情沮丧的样子,默默地看着我,一句话也没说。这天,吃过午饭,父亲让我陪他去田野里转一转。我就随父亲去了村子东面的田野。 在一块儿玉米地边,父亲站住了。他望着绿油油的玉米,说:“这块地一共分成了四十二块,村里每家一块,都种了玉米,可各家的玉米长势不一样,有的高,有的矮,有的绿油油地,有的黄巴巴地。秋天,各家的玉米就会熟得早晚不同,每亩收的玉米也不同。这与各家种的早晚,施肥的多少,管理的好坏都有关。种庄稼是这样,读书写文章也是这样。”接着,父亲又说:“人一生,只要心中有盏长明灯,不管走什么路,走到哪儿,都会有光明。”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。 下午,我带着几篇文章,去镇教办室拜访在新闻和文学上都取得了突出成绩的一位老师。他看了我的文章,直言不讳地说,我写的文章,学生腔还很浓,对生活的体味还不深,没有很好地写出自己对生活的真感受,抒发出自己的真感情。写文章,必须注意观察生活,抓住生活的特点,写出自己独特的感受和体会。他还说,写文章没有秘诀,只要多读多写多悟,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,最终都会有所收获。回到家里后,我准备了一个本子,开始写文学日记,把每天见到的想到的,都在干活之余记下来,在积累素材的基础上,培养自己的观察能力和想象能力。我克服自己急于发表文章的浮躁心理,静下心来,潜心读书,深入研究名家的写作技巧;认真作文,反复修改每篇文章,不断提高自己的文学素养。 后来,这位老师又引荐我结识了住在县城的几位文学前辈,并成为他们的开门弟子。我经常步行四十多里,去县城请教那些文学前辈。我满怀着对文学的痴情,走在长长的路上。夏天,阳光如火,我采片莲叶顶在头上,遮挡阳光;冬天,北风凛冽,我一路小跑,抵御严寒。有很多次,我从县城开始回家,天已黄昏,天越来越黑,越来越静。路上,要穿过树叶窸窣的槐树坡,走过萤火闪烁的坆地,像魔鬼一样的恐惧缠着我,毫不留情地袭击着我心中的那盏文学之灯,但我没有在恐惧面前低头怯步,始终坚定地迈着步子,向着前方走去。那几位文学前辈热诚待我,倾心培育我,借给我书看,教给我观察生活、提炼主题、取舍材料、布局谋篇的方法,还一丝不苟地帮我修改文章。在他们的耳提面命下,我的写作水平飞速提升。 两年之后,我的文学之树开始开花结果,我先后在《中国新一代》《南阳日报》《躬耕》《热风》《当代民生》《河南教育》《青年导报》《教育时报》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六十余篇,成为全镇少有的文学才子。文学使我的人生有了起色。后来,我做了代课教师。再后来,我被镇政府聘请为通讯员。再再后来,我被转正为一名国家干部。期间,我低调做人,不骄不躁,继续在文学的崎岖道路上向前艰难跋涉,发表了更多的文章,进入了县作协,成为市作协会员。 又是盛夏,我坐在单位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,望着窗外火辣辣的阳光,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那段苦涩的岁月,想起父亲的教诲。我感慨万端,世上每个人的一生都不是一帆风顺的,人生之路都是崎岖坎坷的,但只要心中有盏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灯,就有毅力走出人生的灰暗,走进人生的光明。我应该为自己高兴,应该感恩父母,只因我们心中都有盏永不熄灭的灯,我才能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,才能在文苑里长出一片芳草地。以后的路会更坎坷,更难走,但只要我心里的那盏灯永不熄灭,无论何时何地,我的脚下和前方都会是光明一片、灿烂一片。
4 d/ s; J, M% P8 F8 a1 ~9 i(作者简介:周文光,南阳市作协会员、内乡县作协副主席,)有百余篇散文见诸各级报刊杂志,现供职于内乡县教体局) }' `+ s C5 y) q; u- t! v$ q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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